虛者,妙萬物之地也。
——沈括
清明一早,張用騎了馬,帶著僮僕犄角兒出城,去祭掃祖墳。
張用今年二十八歲。這幾年,他裝瘋扮傻、佯狂處世,常日里懶於梳洗、任從邋遢。今天要上墳,犄角兒怕老主人在地下怪罪,再三哀纏,才逼著張用梳頭洗臉,換了乾淨衫褲鞋襪,戴了頂細紗黑襆頭,罩了件白苧直裰。張用原本生得眉修目俊,換了這一身素潔,頓時顯得風神飄逸、洒然脫塵。
犄角兒看了,眼睛一亮,隨即搖頭叨嘆:「好好一隻雲上白鶴,偏生要混進泥淖里做烏鰍。」
張用聽了哈哈一笑,隨手抓起桌邊一把團扇,青絹扇面上是他用亂筆隨手塗抹的一根拗虯黑枝,枝頭單腿立著只大眼縮脖怪鳥。他一邊搖扇,一邊抬腿出門,隨口應道:「雲怕風,鶴怕雨,泥怕日晒鰍怕旱。揀東揀西,嫌高嫌低,何如風起為蓬,水來化萍。涼熱隨寒暑,無形亦無拘。」
他家墳塋在東郊,主僕兩個尋到那裡。祖父母和父母各合葬了一座墓,兩座墳頭都生了許多荒草。犄角兒忙取出帶來的鐮刀去割整。張用則從馬鞍上摘下一隻鳥籠,裡頭是昨天讓犄角兒去魚鳥市買的一對綠鸚哥。他祖父愛鳥,張用提著鳥籠走到祖父墳前,躬身一拜,笑著說:「祖父大人,又有兩個小友來拜望您啦。您老人家如今仙游何方?」他側耳聽了聽,而後道,「南邊?好。」他將鳥籠子門打開,伸手進去,先後捉住兩隻鸚哥,朝南邊望空拋去,兩隻鸚哥撲騰了片刻,隨即相引著飛鳴遠去。
「我怎麼聽不到老老相公說話?」犄角兒張著小眯縫眼問。
「魂魄如鳥兒一般,你張著網待等,它會往你懷裡鑽?」張用又望墳頭拜了一拜,笑著說,「祖母,院子里那棵杏花開了幾天了。每天清早,孫兒都替你繞著樹賞三圈。花開得極好,比去年多了十三枝,您就放心吧。」
說罷,他轉向父母墳墓,見犄角兒正揮著鐮刀割草,草間開了兩朵黃蒲公英花,他忙叫道:「住手!」
犄角兒嚇得一顫。
張用笑望著那兩朵蒲公英:「那是我爹我娘。」
「啥?」
「祖父母在旁邊,我爹自然不敢遠遊,常困在墓里又憋悶,必定是我娘攛掇我爹,一起鑽出墳頭,廝並著開成花,來應這春景。」
「這花又不會說話。小相公怎麼認得是老相公和老夫人?」
「你沒見左邊那朵昂著頭,喜滋滋的,恨不得要飛的樣兒,不是我娘是誰?右邊那朵半垂著頭,不情不願,卻又不好違拗,勉勉強強、應應付付的樣兒,自然是我爹。但凡上廟、看燈、踏春,他們兩個哪回不是這樣?眾人都說我娘賢德,其實她那性情最受不得拘管。別的花她不變,偏要變朵蒲公英。自然是想,生時服侍公婆,賢德了半輩子,死了便該隨性任意,四處暢快遊走。等春末花謝,結了絨朵,那時不管我爹願不願意,都得隨她一起飛了,哈哈。」
「這麼一說,還真的像。老相公、老夫人,犄角兒給你們磕頭了。」犄角兒說著跪了下來,朝那兩朵花連磕了三個頭,「老相公,老夫人,你們也瞧見了,小相公雖沒胖,卻也沒瘦,每天都穿得這樣乾乾淨淨、齊齊整整。從來都早睡早起,也不出去耍鬧生事,二老就請放心。朱家那邊一直在等,到五月初三,孝期滿了,犄角兒會催著小相公把朱家小娘子迎娶過來,到那時,小相公飯食起居就有人上心照管了,二老就越加不用憂心了。」
張用也拜了三拜,這時一陣清風吹來,那兩朵花一起搖了搖。「娘又不耐煩了,孩兒就不攪擾二老賞春景了。」張用笑著又拜了一拜,退回到樹邊,翻身上了馬。
主僕二人賞著四野新綠,慢慢往回行去。等回城時,已近正午了。今天出城掃墳游春的人多,汴河兩岸、城裡城外,到處人擁聲喧,張用許久沒有上街,興緻大漲,四處亂瞧著,隨口說說這個,笑笑那個,高聲大語,毫不避忌,不時引得路人驚怪。
一路來去,他都搖著那把團扇。時人有個禮俗,出門時帶一把團扇,若是見到熟人,自己正巧內急,或有要緊事,來不及招呼,便用扇遮住臉,以示致歉,叫作「便面」。張用覺著這禮俗極好笑,一路上留意著熟人。行過力夫店時,他見店主單十六站在門前張望,便用扇子遮住一半臉,露出半隻眼瞅著單十六,看他作何應對。單十六是個誠樸人,抬頭認出是他,雖一愣,但隨即叉手一揖,笑著拜問:「張作頭,進來歇歇腳?」張用覺著不好耍,笑著眨了眨眼,便驅馬而過。犄角兒快步跟著,連聲勸道:「小相公又胡亂逗人,逗到肚皮寬大的,笑笑也就罷了,若是遇見窄心窄腸的,平白惹閑氣。上回工部那位宣主簿大小也是個領錢俸的官兒,當時惱得臉發青、手直抖,若不是李度相公在一旁開勸,他早就發作了……」
張用卻渾未入耳,笑著驅馬上了虹橋。這座虹橋本是他祖父當年所造,無梁無柱、無釘無榫,全由短木拴扎拱接而成,至簡至牢,歷經六十多年,依然穩固如初。直到兩三年前,因「花石綱」運送太湖石,虹橋才被拆建數次。不過,每回都照原樣裝回,只抽換了幾塊遭蟲蛀的木料。如今騎馬過橋,仍然穩如平地。
張用想起幼年時常聽祖父叨念:「人死功不廢,身沒智不亡。」至今恐怕沒有幾個人還記得祖父的名字,不過,這不正遂了祖父心愿?他不由得高聲念道:「生而弗有,為而弗恃,功成而弗居。夫唯弗居,是以不去……」橋上過往的人盡都望向他,他卻如獨行於荒郊一般,自顧自笑誦著驅馬下了橋。
剛下橋便瞧見一個身穿玄色長袍的盛年男子騎馬緩緩行了過來,是將作監修內司大作頭黃岐,身後跟著大徒弟陳寬。黃岐與張用父親相熟,他在京城宮室營造行名位極尊,為人又倨傲,眼常上翻,尋常人物從不低眉瞧一眼。張用見了大喜,扇遮半臉,迎了上去,拿單眼瞅看著黃岐。黃岐似乎有心事,掃了一眼,並未認出張用,拽韁要避開。張用側身探頭過去,用獨眼繼續瞅著黃岐笑。黃岐有些著惱,狠盯了一眼,這才認出張用,隨即叱道:「張用!你做什麼?」張用卻立即移扇遮住全臉,裝作不見。黃岐怒哼了一聲,驅馬要走。張用又移開半扇,高聲叫:「黃老伯!」黃岐扭過臉望過來,張用迅即又全遮住臉。黃岐越發惱了,罵了句:「瘋兒!」便驅馬走了。張用移開扇子,見黃岐馬後那徒弟陳寬一邊快步趕,一邊回頭愕然望過來。張用朝他擠眼逗笑,陳寬既驚又窘,忙回過頭追趕師傅。
張用最愛看世人這神情,常日里個個板著面目裝老成,一旦失措,便立即現出孩童般羞腆來。他哈哈大笑著,驅馬慢慢跟了上去。那徒弟中途又回過臉,見張用跟在身後,越發慌了,緊跟著師傅,再不敢回頭。到了護龍橋前,黃岐師徒拐向爛柯寺那邊。張用已經樂夠,便沒有再跟,向前進了東水門。
剛拐過香染街口,見一群人圍在街角查老兒雜燠店門首,張用在馬上探頭一看,是說書的彭嘴兒在講黃巾軍。他知道彭嘴兒向來一張嘴就亂滾球,便停住馬,彭嘴兒每講一句,他便大聲應一個「對」,連應了三聲,不但彭嘴兒滿臉驚愕停住了嘴,連圍聽的人都齊齊望向他。裡頭有認得張用的,不由得叫出來:「作絕?」
「否!吾乃對絕是也。」
張用哈哈大笑著撥轉了馬頭,剛一轉臉,見斜對面一個人走了過來。那人年過五十,身材粗壯,穿了件黑絹袍,是京城彩畫行的黎百彩,身後跟著個蠢丑小徒弟。黎百彩手藝高明,但好說大話,張用曾當眾戳破過他幾回。黎百彩手裡也拿著把團扇,一眼瞅見張用,慌忙用團扇遮住了臉。張用見了,被逗起興緻。縱身跳下馬,幾步繞到黎百彩身前,站住腳,盯著黎百彩笑。黎百彩移開扇子見是他,忙又遮住了臉,想要繞開。張用卻笑著高聲道:「彩畫五裝,雜間為王!」引得路旁的人全都望過來。
黎百彩滿臉慌窘,忙低聲求告:「張兄弟莫要亂說……」說著便低頭急步走開,慌慌拐過街角,向城外急步走去。
張用這才笑著重又上馬,慢慢往家裡行去。
一乘轎子在龍柳茶坊前停了下來,轎簾掀開,走出一個女子。
女子體格微豐,臉盤略圓。裡頭穿著薔薇隱紋花羅衫、染金絲絹綠裙,外頭罩了件孔雀妝窄緞鑲邊的淡黃綾褙子。樣貌雖然生得甜秀,眉眼間卻透著不耐煩。
她見轎子停在龍柳茶坊前,離河岸還有二十來步,依她常日的性子,定要坐回轎子,讓轎夫再往前抬滿這一小截。但今天心裡有事,懶得計較,便從腰間摘下綠地薔薇紋孔雀妝彩緞錢夾,取出一陌錢,又數了二十五文散錢,一起給了轎夫。一轉頭,見跟來的那輛草篷車也停了下來,那車夫站在車邊蠢蠢望著她,她越發有些不耐煩,吩咐道:「你到那岸邊柳樹下等著,莫要亂跑!」說著便快步往河邊走去。
女子姓寧,乳名綉薇,今年二十五歲。她生於織錦之家。父親是宮中綾錦院織匠,只生了她姐妹二人。她姐姐善織妝花緞,在錦上以緯線挖花盤織,又用彩絨絞邊,極費時力,一天最多織寸許,有「一寸妝花一寸金」之稱。她姐姐心細手巧,所織花朵精細如真,京城人便叫她「寧妝花」。寧綉薇一心要勝過姐姐,見有人用孔雀毛織羅,便將這手藝搬來織緞,又用金線絞邊。花朵織出來,明艷華貴,斑斕耀眼。讓她如願勝過姐姐,更得了「寧孔雀」的稱號。
寧孔雀今天到這汴河岸邊,是來接姐姐寧妝花。
昨天,姐姐的使女小漣先從應天府趕來報信,說許多船都不願載棺材,好不容易才找見一隻船,扶著姐夫靈柩,今天到京城。
寧孔雀才走到岸邊,就聽見虹橋上一陣叫嚷,她沒有閑心去理會,四處張望尋找姐姐,卻不見人影。她便先走到梢二娘茶鋪後面,向水邊那隻客船船工打問:「你家船主是不是姓梅?」那船工搖頭。寧孔雀又去問後面兩隻客船,都不是。她這才後悔沒帶小漣一起來,正在煩躁,見河兩岸的人紛紛奔到岸邊,齊齊望向虹橋。她也不由得望了過去,卻見一隻船煙霧騰騰從虹橋橋洞下駛過來,直直撞向前頭一隻遊船。她也忍不住隨著眾人驚呼了一聲。那船撞上去後,卻越縮越小,消失不見。隨後,煙霧中飄出一個白衣道士、兩個白衣童子,順流而下,神仙一般。她心裡雖然記掛著姐姐,這時也不由得驚住。半晌,才回過神,忙要去前面繼續打問。然而,岸邊人都在叫嚷奔呼,她只能在岸邊樹下尋了個空地,耐著性子等。
鬧了許久,兩岸的人才漸漸散開。她這才挨著岸邊客船一隻只去打問,卻都不是。兩岸問下來,走得口乾腳軟,她心裡不住罵姐姐,做事從來都這般沒張沒致。除了織緞,樣樣都像是芋泥拌漿水——黏黏濘濘。但一想到姐夫那樣一個活跳人,竟說歿就歿,心底又一陣酸心。她嘆口氣,站在虹橋北頭,呆悶了半晌,見旁邊米家客店裡空蕩蕩沒有人,便走過去坐到門邊臨河的座兒上,想買碗茶吃。等了半晌,才見一個中年胖廚婦走了出來。
她沒工夫吃點茶,便要了碗煎茶。那胖廚婦取過茶壺茶盞,斟了一杯給她,茶湯瞧著倒也罷了,那茶盞卻似乎沒有洗凈,隱約有些斑漬。寧孔雀心裡煩惡,卻又不好說什麼,只得從袖管里抽出白絹帕,將茶盞邊沿拭了拭,這才端到嘴邊,盡量不讓嘴唇沾那盞沿,微微喝了兩口,只潤了潤喉嚨,便放下了。
那胖廚婦在門邊一直用眼角偷瞅著,那面上神情古古怪怪的。寧孔雀頓時要惱,但旋即忍住,強換作一絲笑,問那婦人:「這位嬸嬸,今天上午你有沒有瞧見一個年輕婦人下船?年紀比我長兩歲,樣貌和我有些像。外頭穿的該是一件靛青錦邊的菱紋藍綢褙子。」
「怪道我剛剛瞧著小娘子有些面善,還納悶在哪裡見過。你這一問,我才記起來。約莫半個時辰前,是有個娘子從這岸邊下了船,眉眼和小娘子是極像呢。對了,她搭乘的就是剛剛化煙不見的那隻客船。」
「哦?」
「船夫還幫那娘子搬了一具棺木下來……」
「對,是她!她去哪裡了?」
「她在這岸邊候了半晌,有個年輕男子走過來,喚她『姐姐』,聽那聲氣,兩人似乎相識。」
「年輕男子?什麼模樣?」
「我只掃了一眼,記不太清了。那時店裡剛巧來了客人,我去招呼,等安排客人坐好,再回頭時,那位娘子已經跟著那個年輕男子走了,還有四個力夫幫著抬那棺木。」
「他們去哪兒了?」
「往沿河西街去了。」
「難道是他?」寧孔雀有些納悶,又有些惱。
力夫店裡空蕩蕩的,店主單十六坐在自家店前的長凳上,閉著眼打盹。
今天是清明,生意原本會好過常日幾倍。單十六特意備足了肉飯菜蔬,一早就讓廚子煎好了一大罐茶水。可正午被那仙船仙人一鬧,人都爭著瞧稀奇去了,力夫店裡便沒有了食客,喝茶的也不見來。單十六倒也不太介意,他經營這店已經許多年,早已經慣了起落。這生意就如天氣一般,好兩天,自然會歹兩天,有什麼打緊?
岸邊船上說話聲叫醒了他,他站起身,伸了伸腰臂,四處望望,又扭頭向店裡看去。廚子董瘦子不見人影,自然又去偷空睡覺了,吹哨一般的鼾聲從裡間一串串傳來。只有那個幫廚的雜役解八八,拿著塊抹布賣力地擦著桌子。
解八八已經年近三十,唇邊一圈黑鬍子,身形粗壯,手腳卻有些笨。他左手五根手指,四根纏了布條,那是學廚切菜割傷的。右邊耳背一道傷才結疤,是前幾天剁豬尾時,刀揮得太高,險些將自己耳朵削下來。他原先在家鄉學制瓷,卻連皮毛都沒學到。三年前遇了水災,逃荒出來。在這京城沒有手藝,很難立足,他便死心要學廚。
他去過許多食店茶肆,都做不過一個月便被僱主攆走。最後,來到力夫店求單十六,說白乾也成。單十六讓他烹一道菜試試,一把韭菜,他竟用了兩頓飯的工夫才切完,還切得七長八短。菜下了鍋,他更是手足忙亂,如同在與一夥強盜搏命,幾次被油燙到手臉。等菜裝了盤,一半焦煳一半生,看不得。
店裡的廚子董瘦子在一旁瞧著,不時尖聲笑出來。單十六也笑著直搖頭。解八八這年紀學手藝本已經太晚,何況又這般拙笨。不過,他瞧著解八八一頭大汗,又急又惶,實在不忍冷拒,又見他滿眼懇切,至少不是貪閑竊懶之徒,便僱用了他。
果然,解八八雖然笨,卻極肯賣力,從不讓自己閑著,做起活兒來,那勁道簡直不把自己累死不罷休。單十六也雇過不少人,但從未見過這麼肯下死力的。這桌子今天解八八已經擦了三道,這些舊桌凳原本積滿經年油垢,自他來後,全都被擦得凈亮。
「成了,趁沒人,你也歇歇吧。」單十六勸道。
解八八點了點頭,手卻不停,像是和那些污垢有冤讎一般,將最後兩張桌子都狠力擦亮了,這才住手轉身,望向單十六,搓著手局促了半晌。
「你有事要說?」單十六納悶道。
「嗯……這會兒店裡沒客人,我……我想告半天假,傍晚就回來。」
「這有什麼打緊,趕緊去吧。」
「謝謝店主!」解八八重重點頭道過謝,才去裡間換了身乾淨衣裳出來。
單十六忽然想起來:「對了,你要去虹橋那邊?灶台上今早煮的那碗清明稠餳,你替我送到甘家食店,給我表弟,表弟若不在,弟媳婦也成。」
解八八忙答應著,去廚房端了那碗稠餳出來,小心捧著出了店,往西街去了。
可直到天黑,解八八都沒回來。單十六也並沒有在意,解八八來店裡三個多月,這是頭一次告假,本也該好好耍耍。可晚上過了二更天,解八八仍沒回來。單十六這才有些擔心,卻沒處去找,只得留了門,先睡了。
到了半夜,單十六聽見外面咚的一聲,連他渾家也被嚇醒。他忙摸著火石,點亮油燈,端著出去覷看。只見門大開著,一個人仰天倒在門檻邊,嘴裡尖聳聳塞著一樣東西。